尽管有停电、宵禁、防空警报,但在这种状态下已经度过了一年的人觉得生活已经恢复了正常
文 | 《财经》记者 江玮
早上7点,王淑龙已经出现在了敖德萨郊区的“七公里”市场。在这个乌克兰最大的批发市场,王淑龙经营着一家鞋店。他每天早上5点多起床,6点多到店里,20多年如一日,直到这样的生活在2022年2月被打断。
(资料图片仅供参考)
2022年2月24日,俄罗斯在乌克兰展开 “特别军事行动”。在中国驻乌克兰大使馆随后发起的撤侨行动中,王淑龙和家人离开敖德萨,他在“七公里”的店铺也关门歇业。除了因为新冠疫情停业,这是他关店时间最长的一次。在摩尔多瓦和罗马尼亚辗转一个月多后,王淑龙于2022年3月29日回到敖德萨。返回敖德萨第二天,他就重新开张营业。
“我在乌克兰生活了20多年,已经在这里生根,没法说走就走。”王淑龙对《财经》记者说。22岁时他决定到国外闯荡,本来想去斯洛伐克,最后却阴差阳错在乌克兰落脚。在王淑龙的记忆里,当时的乌克兰就像是改革开放初期的中国,遍地是机会,生意好做,挣的乌克兰货币格里夫纳值钱,可惜100美元兑换170格里夫纳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。
“自从我1996年来乌克兰,去年是最难的一年。”王淑龙说。客户减少,需求降低,汇率波动,欠款收不回来,凡此种种无一不让人头疼。但经历过去一年,商人的心态已经发生变化,赚钱不再是最重要的事情。“现在不是赚钱的时候,只能是尽量减少损失。”王淑龙说。
在俄乌冲突爆发之前,“七公里”市场的华商有2000多户。中国制造的服装和鞋占据了市场百分之八九十的份额。这里不仅是乌克兰最大的批发市场,也是东欧和独联体地区最大的商品集散地之一,来自乌克兰、中国、越南、印度、罗马尼亚、阿富汗、叙利亚等国的商人聚集于此。
在“七公里”经营一家服装店的李杨钒还记得这个市场的鼎盛时期,那是在2008年金融危机之前。当时他每天凌晨一两点就要到店里上班,市场里车水马龙,由于送货拉货的车辆太多,有时车根本开不进去。
而现在的“七公里”可以用冷清来形容。王淑龙已经不必6点到店里,因为去得早也没有客人。接受采访的当天,他连10箱鞋(一箱有8双鞋)都没有卖出去,而以前一天可以卖两三百箱,生意好的时候甚至来不及卖。按照惯例,他此时应该收到从国内采购的夏季新货,但他没有为今年夏季下订单,因为去年订购的货还堆积在仓库里。
如果没有爆发冲突,王淑龙去年采购的这批货应该在2022年2月26日靠港。但2月24日之后,敖德萨港口关闭,货船改道前往罗马尼亚。罗马尼亚很快出现爆仓,无法接收,这批货在海上漂泊,最后停靠在黎巴嫩,七个月后才经陆路送达乌克兰。王淑龙订的是夏季新品,而等他收到货的时候夏天已经过去了。
汇率波动影响
王淑龙的店铺开在“七公里”市场的中国街,这条街于2019年6月落成,主要售卖中国制造的服装和鞋子。和市场其他摊位不同,中国街的商铺不再是简易的集装箱房。“原来的店面冬冷夏热,没有空调暖气,我们就在这样艰苦的环境下工作了20多年。”王淑龙说。
2018年,在敖德萨中国商会会长朱光翔的牵头下,商会成员集资将“七公里”市场的一个停车场改造成三条街,分两期建了200多家店面。第一期的店面已全部售出,第二期因为赶上新冠疫情和俄乌冲突没有卖完,还剩了50多个。
王淑龙的店铺窗明几净,灯光明亮,地上铺着大理石地板。屋里两侧墙壁的货架上陈列着五颜六色的帆布鞋、运动鞋、童鞋、女士长靴和短靴,中间有一个吧台,他有时在这里煮咖啡。
李杨钒没有搬到“中国街”,他所在的“七公里”市场三区本来已经将改建提上日程,但因俄乌冲突爆发搁置。2013年,他花费七八万美金买下这个简陋的店面,现在的价格已经跌至几千美金。
2014年克里米亚危机爆发之后,“七公里”市场的批发生意已经开始走下坡路,新冠疫情、俄乌冲突让不景气的生意雪上加霜。
李杨钒经历了疫情期间海运费的暴涨。“疫情的时候从国内发货,一个集装箱运费要大概1.3万美金,最近只要2300美金。”他对《财经》记者说。
在去年乌克兰危机爆发之前,从国内港口发往乌克兰的货物可以在敖德萨港口清关,然后直接送到“七公里”市场的仓库。但如今的敖德萨港口布满水雷无法继续使用,货物只能先运往罗马尼亚、波兰或者德国的港口,再通过货车运到乌克兰,额外增加的陆路运输成本在每车5000美元到7500美元之间。
对于外贸商人而言,汇率的波动更让他们忐忑。俄乌冲突爆发之前,1美金兑换26格里夫纳,现在已经变成40。王淑龙有1300万格里夫纳的欠款没有收回,眼看着货币贬值,“一点办法都没有”。
去年7月,乌克兰央行宣布将乌克兰货币格里夫纳贬值25%,官方汇率定为1美元兑36.5686格里夫纳。
虽然身处动荡局势,但目前在敖德萨的华人大多具有一定经济基础,吃穿不愁。王淑龙曾在店里遇到过一个从乌克兰东部逃过来的老人,他起初没有看到老人脚上穿的是什么,报了一个五折的价格。“等我看到他脚上穿着凉鞋,大冬天的,我对他说不要钱了。”
俄乌冲突爆发以后,从乌克兰东部来批发的客户减少,但西部的客户还在。王淑龙刚回到敖德萨时,因为市场关门太久,货卖得很快。然而随着冲突持续,乌克兰经济恶化,客户的采购需求也下降。
李杨钒在过去的一年只进了五六个集装箱的货,不到从前的一半。“不过现在心态更放松,以前每天都想着怎么把货卖出去,现在能卖就卖。”李杨钒说。
王建业在基辅成立了一家医疗公司,部分业务是从国内采购医疗器械和耗材,因为物流和支付的原因暂停了一年,直到今年1月才签了新的订单。
按照疫情前2019年的布局,王建业原本希望公司在两年之内占到乌克兰市场的40%。那一年他还去上海参加了进博会。“如果没有疫情和冲突,我们可能已经做到了。”而自去年2月以来,公司业务比从前减少了80%。“现在虽然在慢慢恢复,但是可能回不到当年的量。”
王建业的公司有很多业务需要和国内对接,客户不能来乌克兰实地考察使得一些原本在推进的项目冻结。今年2月,本来有客户计划来基辅出差,临行前又取消了。“尽管我已经习惯了这种动荡的生活,但我不能鼓励别人来。”他对《财经》记者说。
停电成家常便饭
去年3月底,王淑龙回到敖德萨时,汽油供应依然紧张,每次加油只有20升的配额,人们在加油站前排起了长队,等待几个小时是常有的事。有次他去一家超市附近的加油站,刚加完油还没开出加油站,四枚导弹落在离他只有200多米的地方,四周一片黑烟浓雾。慌乱之中他想要赶紧离开,却发现自己开的方向离爆炸点越来越近,“被炸懵了”。
那是王淑龙距离危险最近的一次。如今的他已经对防空警报习以为常,虽然刺耳的警报声从早到晚都会响起,但他已经可以做到不再理会,也不去防空洞躲避。一天中午导弹从他屋顶飞过,轰鸣声大得吓人,在他觉得越来越近时突然又飞走了。
除夕那天,王淑龙带着女儿去敖德萨中国商会的办公室和大家一起过年。2022年之前,他家的年夜饭可以坐满五桌人,而今年留在敖德萨的只有他和女儿还有妻弟。
在过去一年里,敖德萨中国商会的办公室每天都有人搭伙吃饭,年夜饭更是聚集了80多人。王淑龙感慨这个年过得“别有一番滋味”,不过大家聊得很开心,可以暂时忘记外面的世界还在打仗。
王建业也和十几个朋友在基辅的一家中餐馆吃了年夜饭。“以前说新年快乐,现在还要加上一句注意安全。”
在过去几个月,停电成为一种新的常态。从去年秋天开始,俄罗斯加强了对乌克兰发电站等关键基础设施的空袭。“有三个月几乎每天都停电,有时候一天只有四个小时电。”李杨钒说。他住在敖德萨郊区的一栋平房,七八年前买了一个二手发电机想着有备无患,现在派上了用场。这台发电机如今每天工作至少6个小时,一小时用1.5升汽油,一日花费大约500格里夫纳。家用小型发电机可以用汽油,大型发电机则需要柴油,因为对柴油的需求高,现在乌克兰柴油的价格已经超过汽油。
尽管有停电、宵禁、防空警报,但在这种状态下已经度过一年的人觉得生活已经恢复了正常。敖德萨和基辅并不在冲突的最前线,如果忽略停电、宵禁和防空警报,日子和过去似乎没有太大不同。
“没有想象中那么兵荒马乱,没有炸得面目全非,市场一直开门,生活物资都能买到。”彭壮说。他是少数在俄乌冲突爆发后没有离开敖德萨的华人之一。虽然他做好了撤离的准备,查好了路线,但最终没有离开。“敖德萨不像顿巴斯那么激烈,没有大面积被轰炸。”留在敖德萨期间,他在郊区的别墅招待了几百名准备撤离的华人,最多时一天住了56人。“我能做的就是把房间里的暖气烧得再热一些,给他们准备一日三餐。”彭壮对《财经》记者说。
彭壮于2019年在敖德萨开了一家沙县小吃店,他从福建沙县请来一位厨师,像国内的沙县小吃店一样提供拌面、扁肉、蒸饺。这家店最早开在敖德萨市区,在疫情爆发后搬到了“七公里”批发市场。除了来自中国的厨师,彭壮还在当地招了两个副厨,加上三四个服务员和外卖员。
“现在赚不到钱,每月收入也就只能勉强负担员工工资。”
彭壮在敖德萨还拥有一家贸易公司。“开公司需要几年时间,散却是一夜之间,七零八落,很多业务没法再进行,贸易团队都散了。”对于未来的计划,他没有明确的想法,50多岁也会陷入迷茫。“到现在心都没有放下,希望冲突早日结束。”
王淑龙打算卖完去年的这批货后回国待几个月,但不是彻底离开,他还会回来。28年前刚来乌克兰的时候他语言不通,几乎身无分文。他还记得和朋友去餐馆,因为朋友和他都看不懂菜单,结果点了四个汤和一个钢琴曲表演。后来他在这里成家立业,学会了当地语言,交到了乌克兰朋友,乌克兰已经成为他的第二故乡。
“有人说我们要钱不要命,但我们真的没有办法……这些年所有家当都在乌克兰,不是说走就能走。”李杨钒说。
王建业曾经以为冲突会在很短时间内结束,就像一开始以为这场危机不会爆发一样,毕竟这已经是21世纪的欧洲。过去一年,他逐渐明白和平时有和平的生活,动荡时有动荡的生活。他住在基辅老城区一栋苏联时期的老式建筑里,离家不远的地方就是游客必去的安德烈斜坡,几乎每800米就有一座教堂。他时常和朋友在外面吃饭,在夜里11点宵禁生效之前赶回家。
在基辅,交响乐、歌剧、芭蕾舞的演出已经恢复。王建业去听过一次烛光交响乐,和身处金碧辉煌的剧场不同,室内光线微弱,只有烛光。一个多小时下来,他听得如痴如醉却又无比震撼。防空警报随时可能响起,导弹可能降落,但音乐不会消失,就像阳光会到来,他相信和平终究也会来到。